赛场上，运动员在球台两侧激烈对抗；赛场外，粉丝们争夺着舆论场，掌声、呐喊声、争吵声交织，同样热闹。赛场内外，远比“饭圈”复杂。
反手拧，反拉，转正手，最后放高球……
10月6日晚，随着最后一球马龙扣杀下网，19岁国乒小将林诗栋逆转获胜，夺得2024WTT中国大满贯男单冠军。在人声鼎沸、灯光闪耀的竞技场中央，二人击掌撞肩，奥运六金王马龙释然一笑，又环顾四周向观众挥手，掀起场下一阵呼声。
这是北京时隔63年，再次举办世界顶级乒乓球赛事，“乒乓热”席卷首钢园。这也是奥运后国乒参加的第二站大赛。
赛场上，运动员在球台两侧激烈对抗；赛场外，粉丝们争夺着舆论场，掌声、呐喊声、争吵声交织，同样热闹。
赛场内外，远比“饭圈”复杂。
图片来源：@新华社
01 围观与窥私“只有见他才能满足私欲”
奥运年人们的目光聚焦运动员，尤其是巴黎奥运会之后，冠军们自带话题，所到之处不乏热情的追随者。当其他项目的运动员还对此感到意外和惊喜时，长期占据各类人气榜的国乒主力队员们，似乎早就习以为常。面对兴奋的人群，他们没有过多的表情，总是显得格外冷静。
因为这样的场景已经上演过无数次，他们见惯了机场的人群、赛场的大炮、出席活动时的尖叫，还有那些出其不意、五花八门的应援物料……
“就想远远地看一眼”，00后大学生梦梦说出了许多粉丝的心声。于是每当国乒队员结束比赛回到北京，他们的落脚点——位于天坛东路的国家体育总局门口，就热闹了起来。粉丝们一簇一簇地聚集在马路边，期待着一场“偶遇”。
这是6月的一个雨夜，将近晚上九点，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所有人涌向路口，纷纷掏出手机拍摄，原来是一位国乒队员回来了。数十人非常默契的安静目送她走进大门直到背影消失，才倒吸一口气，有人尖叫着跳了起来。
等到数米外的梦梦缓过神来，她才感觉到左手在抽筋，激动得呜咽了起来：“都没做好见她的准备。”那天晚上，她脑子里都是见到偶像的画面：“感觉用眼睛看到就很满足了，我们像是在一个世界里。”和很多粉丝一样，去天坛东路打卡，走一走运动员们走过的路，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而另一位球员的粉丝阿古还在等待，她决定无论等到多晚，都要见到自己的偶像：“我无所谓了，今天就耗在这儿了。”
从去年亚运会入坑到现在，她已经到访过此地十余次，这一次她坐了数小时的动车从外地赶来，准备十分充分：拿了一把小马扎、一张毯子，还有一大袋零食和水。坐在体总门前的天桥上向下眺望，她就能洞察所有来往人员和车辆。
根据她的观察，运动员回来的时间不固定，有时是晚上九点、十点，甚至凌晨两三点。“要见到偶像，需要有极强的耐心和毅力，不要在乎那几个小时”，阿古说，“我也只是偶尔来，每天蹲也蹲不动”。
据阿古统计，她至少见过偶像四五十次，见面的地点除了体总门口，还可以是酒店和封训基地外，“之前在他们封训的城市呆了十多天，大概一天能见三四面，上下训都能看到，那门口每天都站着一排人”，阿古说。但很少是在赛场。
她并不喜欢看乒乓球比赛，称自己只是颜粉：“那个球太小了，得花一千多元买前面的票才能看到球，买便宜的票坐在‘山顶上’，根本看不见。”她更喜欢足球这类热血运动。
每次见面，阿古都感到特别惊喜：“新鲜感一直都有，会被他积极上进的魔力征服。”虽然说不上话，但她希望至少能给偶像留个印象。
阿古觉得自己这种状态“不健康”：“就像把他当成了私有的东西，但又不能占有他，只有见他才能满足这种私欲，我觉得有点变态。”
在体总附近，除了粉丝，或许还能见到这样一类人——代拍。他们往往携带着专业相机，将拍摄的运动员高清图片视频出售给粉丝，价格由拍摄场景和素材数量决定。比如一位代拍的报价是100张上下训图120元，同等数量的赛场图300元，机场图分为关内和关外图，价格260至350元不等，两位运动员同框图则需视情况单独报价。
小阳从代拍那儿买来了某运动员15秒的上训视频，加上配乐发布在社交平台后，收获了数百条评论和将近4000次点赞。她说：“因为很久没看到她了，也没人发，实在忍不了了。”
与此同时，运动员的航班信息以10元/条的价格被出售。于是在机场，不论国乒队员几点出发或到达，他们总是会被粉丝和代拍包围，有时人太多甚至会造成拥堵。粉丝们一边拥挤着追踪拍摄，一边不断地叮嘱喜欢的运动员“好好休息”。
运动员身上任何微小的变化，都逃不过粉丝们的眼睛。还未登机，同款服装、配饰、手机壳等就已经被整理出来，甚至连进食的餐厅、购买的食物也会被关注到。
高热度为运动员带来流量的同时，也一定程度上给个人隐私保护带来了挑战。曾经在娱乐圈被热议的“私生饭”，如今也出现在了体育界。去年国乒队员樊振东就曾发布声明称，某女士连日跟踪并多次非法侵入其房间，最终选择报警处理。
到底该如何界定普通粉丝和“私生饭”呢？在阿古看来，进入运动员房间、给运动员打电话、窃取其私人物品，这些行为都属于“追私”：“就是我要得到这个运动员，就算得不到，他的衣裳是我的，所有一切，除了他这个人我都要得到，这就是‘追私’。其他只要不影响到运动员就可以。”
02 对抗与争端“没有什么比现在更疯狂”
除了隐私被侵犯，网络骂战也困扰着运动员和粉丝们。
乒乓球作为“国球”一直备受关注，每一次赛程的安排、名单的公布都会引发热议，不同运动员的粉丝由于立场和诉求不同，极易产生摩擦。而国乒在世界范围内处于强势地位，每站比赛最后往往是队友间的比拼，冠军只有一个，粉丝间的较量有时比球场上的更激烈。一个争议球、运动员的一个眼神、动作或是一句话，都可能成为一场网络骂战的导火索。
“没有什么是比现在更疯狂的”，一位从2017年就开始关注乒乓球比赛的粉丝罗西说。在她的记忆里，以前看球的更多是球迷，专注于赛场和球本身，讨论的是技战术，球迷吵架喜欢拉表格比成绩。而现在粉丝变多了，攻击的内容上升到技术之外的个人行事风格和私生活等，甚至给运动员P丑照、起侮辱性外号、编造谣言，最后完全演变为谩骂和诽谤。
尤其到了奥运年，主力队员之间的每一场对决几乎都会引发网络风暴，每一次话题登上热搜榜，都是一场粉丝间舆论场的争夺。
“之前也会互相骂，但没有现在这么狠”，三年前的东奥期间，罗西还是一名团粉，当时她觉得只要冠军是中国的，谁赢都一样，而现在她变成了某运动员的“唯粉”，有了自己的偏爱：“因为觉得自己喜欢的球员被针对了，有时候规则也不公平，会很代入。”
她不会主动参与骂战，但当她喜欢的球员被攻击时，她会感到生气、难过和委屈：“那些言论非常影响心情，我看到心脏都抽搐，现在会故意不去看。”
粉圈是一个能量消耗站，在这里，爱和恨都很浓烈。粉丝们不吝于为喜欢的人送上最纯粹真挚的赞美，也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攻击他人。
梦梦不能接受体育圈变成这样。除了关注乒乓球，她同时也是一位唱跳歌手的粉丝：“运动员和明星不一样，他们涉及到国家荣誉，我们没有资格去评价他们的好坏。”除此之外，她觉得粉丝互掐还会影响运动员之间的关系。
罗西则认为恶劣的舆论环境，也让粉丝和运动员之间的距离更远了：“以前球员甚至可以请球迷吃饭，跟球迷的联系非常紧密，而现在是防着粉丝。”
不仅仅是运动员，教练、解说、广告商等也可能因为说了某句话，遭受粉丝的攻击。“有的人不能忍受自己喜欢的运动员有任何缺点，如果别人夸的不是他们，粉丝就会反击”，罗西说，“有一点都不行”。
随着网络骂战愈演愈烈，各社交平台陆续发布相关处理公告，比如今年5月微博清理了1.2万余条涉体育饭圈违规内容，禁言了1500余个恶意攻击运动员教练员、互撕谩骂的账号；8月豆瓣清理相关不良内容16553条，处置违规账号158个，停用违规小组3个。
公安部也开始行动，奥运期间侦办了多起涉体育领域造谣诽谤、谩骂攻击等网络暴力案件，多人被刑拘。
03 “饭圈”的委屈“需要你买票时是球迷，不需要时是‘饭圈’”
今年以来，国家体育总局、中国乒协以及各大媒体不断发文表示要坚决抵制体育“饭圈化”，有上述种种行为的粉丝们成为被批判的对象，“饭圈”一词也被赋予了更多贬义色彩，有粉丝感到委屈。
“他们在需要你买票的时候把你当球迷，不需要的时候，你做的任何事情都是‘饭圈’”，喜欢追赛场的王元说，“我觉得足球比赛现场更吓人，乒乓球只是洒洒水而已”。去年下半年以来，她已经去线下看过八九场比赛。
事实上，“饭圈”是一个中性词，本身并不含褒贬。学者彭兰曾这样定义它：指某个（或某几个）偶像的粉丝们组成的共同体圈子，以不同偶像为中心会形成不同的“饭圈”，彼此之间界限清晰。
厦门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邹振东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不宜妖魔化“饭圈”文化，应该抵制的是乱象，而非整个“饭圈”文化。他认为体育界跟“饭圈”很难割离，“饭圈”仍然是刺激消费的重要力量。
“金牌越拿越多，受关注度越来越小，市场价值越来越低……”这是中国乒乓球曾经面临的困惑，2014年的乒超联赛，甚至首次出现了没有赞助商和转播商的“裸奔”局面。在这样的背景下，国乒主帅刘国梁开始探索乒乓球商业化道路，希望重新找回观众。
2019年8月，世界乒乓球职业大联盟（WTT）应运而生，搭建了囊括“大满贯赛”“冠军赛”“球星挑战赛”等在内的一整套赛事体系，这成为乒乓球赛事商业化运作的重要标志。
相较于传统的三大赛（奥运会、世乒赛、世界杯），WTT系列赛事更注重观众的观赛体验。坐在场馆内，你能感受到最炫酷的灯光舞美，开场、局间动感音乐一放，就仿佛来到了演唱会现场。主持人还会引导观众加油，与观众游戏互动，将比赛氛围推向高潮。
在赛场之外，WTT还打造了大满贯公园，举办球员见面会，开发系列文创产品，完整的商业化链条为观众提供更好的互动空间。据统计，“十一”假期前6天，共有7.3万名观众走进首钢园观看比赛，5.8万人进入大满贯公园，中国大满贯赛事票房总收入达近6000万元。
明星球员也是吸引更多人来观赛的重要因素，国乒拥有多位人气球星，这为乒乓球带来了更多关注。奥运期间，乒乓球项目相关热搜数量最多，达到1435个，占比26%；在某加油榜中，国乒六人票数稳居前八；人气颇高的孙颖莎、王楚钦拍摄的时尚杂志销量直追内娱顶流明星……
但在商业化的过程中，问题也随之出现，首先令粉丝不满的是抢票难、票价高。如中国大满贯半决赛、决赛门票最低为888元，最高则达到了1688元。同期举办的中网决赛最低票价为380元。
此外，开票时间设置在比赛前一个多月，粉丝抢票如同开盲盒：“因为你既不知道喜欢的球员什么时间比赛，也不知道在哪个场馆比”，梦梦研究了以往所有大满贯赛的赛程，她发现没有任何规律可言，最终决定“不堵了”。
即使是这样，半决赛、决赛等重要场次的门票也很快被抢空。比赛末段，有票务以10100元的高价出售原价为1688元的A档票，半决赛价格也高达7700元。一位持有内部邀请函的网友，将手中的决赛门票以8000元转让给了粉丝。
有粉丝表示，在抵制“饭圈”乱象的同时，合理调整票价、打击“黄牛”也应提上日程。
04 还能“快乐乒乓”吗？“本应该是美好的事情”
梦梦还记得自己入坑是因为，去年亚运会期间刷到了一条国乒搞笑短视频：“当时觉得他们很逗”。随后平台不断给她推荐相关内容，她逐渐被运动员在赛场上的热血精神以及他们之间的友爱互动感染和吸引，彻底成为了一名CP粉。
成为粉丝的前半年她感到很快乐，偶像能给她以精神上的鼓舞，“不开心的时候看到他们就开心了”，梦梦说，“比如在学校输了一场比赛很破防，就想去体总看看他们。”
但在今年釜山世乒赛后，粉丝间骂战升级，这种快乐大打折扣，“我还是会被那些消息和言论影响，我知道都是假的，但看完还是心有余悸。”
而竞技体育本身就具有残酷性，人们通常只看到胜利者的庆贺，输者的遗憾和泪水或许只有粉丝们才能感同身受。“每次看到喜欢的运动员输比赛我都会哭，非常揪心，因为觉得太不容易了，好像总是少了一点运气”，一位粉丝说。
王元对于比赛结果则显得更加坦然：“我只希望他们健康就好，如果拿了冠军当然开心，输了虽然有遗憾，也会难过，但我可以接受任何结果，接受事与愿违”，在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她也秉持着这种态度，“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们就无法改变结局，只能往前看，不能往后看”。
她更在意当下的感受。一次比赛中，王元喜欢的球员3:2险胜，当决胜局打到8:8时，她说自己“快看吐了”，体会到了心跳加速的紧张感，比赛结束后她和同伴在场边坐了20分钟才缓过来，这是与线上看比赛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每一次观赛，除了收获现场体验，她还会认识一些新朋友，大家来自不同地区，有共同的兴趣，相处得非常融洽。有时拼房住在一起，会聊到半夜两三点，第二天看完比赛还能一起在当地游玩，“就是很有意思，有时网上的一些声音反而掩盖了线下的和谐”，在线下她感受到的更多是快乐，“每次去看比赛之前是最兴奋的，一打开聊天软件就能看到999+条信息，充满着期待。”
对于网上的骂战，王元选择最直接的方式——拉黑：“一次拉黑一二十人，社交平台就清静了。”她并不想每天看到大家互相攻击，整天愁眉苦脸，“如果一件事情带给我的痛苦大于开心，那我觉得也没必要继续下去了。”
当喜欢的运动员被指责，她也会生气，但不会去和别人争辩：“我觉得没有必要，我改变不了其他人，你跟他说一百遍，他也不会接受你的意见，反而破坏了自己的心情”，她只能尽量保证自己发布的内容是正面积极的，“喜欢他们本应该是美好的事情”。
现在她只想努力挣钱，才能去更多赛场。
10月7日，WTT中国大满贯结束的第二日，国乒队又启程飞往哈萨克斯坦，征战亚锦赛，上一场比赛的余热还未消散，新一轮对抗又要拉开序幕，国乒相关话题再次席卷社交平台。
凌晨四五点，运动员们出现在首都机场，看上去睡眼惺忪，被举着手机、未显疲态的粉丝环绕。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文中采访对象均为化名）
记者：彭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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