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源作为南派山水画的宗师,其代表作《万木奇峰图》不仅被历代藏家视为无上珍宝,而且各时期的知名画家从未间断对此画的临摹传习,如沈阳故宫博物院便藏有一幅张大千《仿董源万木奇峰图》。分析研究此件藏品,结合现在存世的其他画家所临《万木奇峰图》,似可确证历代画家对古代名作研习与传承的轨迹。
董源作为南派山水画的宗师,其代表作《万木奇峰图》不仅被历代藏家视为无上珍宝,而且各时期的知名画家从未间断对此画的临摹传习,如沈阳故宫博物院便藏有一幅张大千《仿董源万木奇峰图》。分析研究此件藏品,结合现在存世的其他画家所临《万木奇峰图》,似可确证历代画家对古代名作研习与传承的轨迹。
张大千《仿董源万木奇峰图》
张大千是中国近现代最具代表性的画家之一,尤其对古画的临摹贯穿其一生,技艺十分精湛,以至于其刻意作伪之作让许多著名书画鉴藏家难辨真假。
沈阳故宫博物院藏张大千《仿董源万木奇峰图》(图1),纸本设色,全纵280厘米,全横108.5厘米,画心纵165.5厘米,横105厘米。图上部绘崇山峻岭,山峦叠嶂,危崖峭壁;图下部绘群山之间,青松屹立,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随山势而下,由高到低直达山下木桥,木桥下溪水潺潺,芦草丛生。
图1 张大千 《仿董源万木奇峰图》
沈阳故宫博物馆藏
该作品山石用披麻皴描绘,山体用淡墨烘染,山顶和山石凸处以浓墨、焦墨点苔,笔法模仿董源风格。画上部留白处题“南唐北苑副使万木奇峰图,沱水邨居临”。左侧题:“北苑画,前不藉师资,后无复继踵,特开机轴,为千古正宗学者多遵之。鲜能所得其三味,非访模之不力,为师心会神处,盖大匠不能诲,至人不能传者也。此万木奇峰图耿信公旧物,尝得其临本,信公自谓默契神领,似有所得,固就信公本复为制此,乌焉成马之消,知所不免。丙戊秋日蜀人张大千爰。”
根据题款“丙戌”,可推算出此画是张大千于1946年所画。从张大千收藏古画的轨迹来看,1945年之前,张大千以石涛为重点,多收藏临摹沈周、唐寅、“四王”等明清画家的作品,宋、元等朝代的书画作品由于自己没有收藏,仅从朋友手中借阅过,所以接触不多,临摹的也就很少。
1945年8月8日,苏联对日宣战,溥仪跟随日军迁移至通化。由于时间仓促,溥仪于这次逃亡时只携带了少量珠宝和书画精品,而大部分清宫旧藏法书、名画仍被遗留在伪满皇宫的小白楼中——这批珍宝遭到伪满皇宫值守卫兵的偷盗和哄抢,随后又被大肆变卖。至此,这批珍宝流入古玩市场,由于这批字画的质量很高,当时外界统称其为“东北货”。张大千听闻此消息,便远赴北平求购,先后购入了董源的《江堤晚景图》《潇湘图》、南唐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等字画,皆是内府珍品。
收得这批字画后,张大千开始临摹五代、宋、元书画。沈阳故宫博物院所藏《仿董源万木奇峰图》,便是张大千那一时期仿董源的代表作。
其他名家所临《万木奇峰图》
董源是南派山水画开宗立派之人,其传世的《万木奇峰图》千百年来被历代画家临摹。除张大千的《仿董源万木奇峰图》外,据笔者不完全统计,还有8幅其他画家临摹的《万木奇峰图》流传至今。
一、明沈周《仿赵松雪万木峰图》。此画(图2)高239厘米,宽97厘米,现藏于中国美术馆。画中沈周题款:“余昔曾见赵孟頫《万木奇峰图 》于白下方允耀寓中,理深境绝,实千古名胜。非仅作笔墨观。归来心手摹拟久之。适庄仲盛家园初成,请余绘景,因言松雪图之妙,仲盛遂忻然命余先仿其胜而家园图且后也。精思详,拟五月乃成,未知与松雪图十有当一二否。”此题款右侧画上还有吴宽的题款。通过沈周的题款可知,是赵孟頫先画了一幅《万木奇峰图》,沈周看到后临摹了此画。此画的内容和景物构图与其余7幅都不一样,也是8幅画中唯一采用青绿山水画法的。
图2 明 沈周《仿赵松雪万木峰图》
中国美术馆藏
二、明杜琼《临董源万木奇峰图》。这件作品(图3)高73厘米,宽37厘米,绢本,是明初著名画家、吴门画派开创者杜琼所作。画作右上角有自题款:“正统二年,春仲,东原杜琼书。”此画作于1437年,是现存8幅《万木奇峰图》中创作时间最早的。
将杜琼《临董源万木奇峰图》与王翚所作的《万木奇峰图》相对比,从画面的布局、结构和景物元素来看,两幅作品几乎一模一样。从王翚的《万木奇峰图》题款中可以得知,王翚是临摹董源的《万木奇峰图》。就此推断,杜琼也是照着董源原作临摹而成。
图3 明 杜琼《临董源万木奇峰图》
2011年北京匡时秋拍
沈括曾在《梦溪笔谈》中如此评价董源的绘画风格:“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粲然。幽情远思,如睹异境……宛有返照之色,此妙处也。”董源的原作现已经失传,但我们从杜琼的作品中看到远景隐约朦胧的山峰和山背面的“返照之色”的效果,正好与沈括的记载相印证。杜琼《临董源万木奇峰图》的价值在于完美地传承了董源的绘画技巧,不仅临摹其“形”,连“意”也临摹下来,这是后世几幅《万木奇峰图》所没有做到的。
三、清王翚《仿董北苑万木奇峰图》。据笔者所查,现存世两幅王翚所作的《万木奇峰图》。第一幅为私人所藏,高190厘米,宽101厘米,水墨绢本。图上王翚自题:“董北苑万木奇峰图,载《宣和画谱》,神采奕奕,气韵于缣素之外,为海内第一墨宝,福清叶相国家藏名迹也,国朝耿都尉以重资购得之,近归商丘宋大冢宰,特命使者持过寒斋鉴赏,因留摩挲旬日,抚成以志帎幸。康熙辛卯中秋后二日,耕烟散人王翚。”第一幅作品在内容和结构上与杜琼所作保持了高度一致,且笔法更加硬朗,体现了王翚深厚的绘画功力。
图4 清 王翚《仿董北苑万木奇峰图》
2012年北京九歌秋拍
第二幅作品现藏于湖南省图书馆,高133厘米,宽54厘米,水墨纸本。画中题款为“董北苑万木奇峰图,载《宣和画谱》,神采奕奕,气韵于缣素之外,为海内第一墨宝,福清叶相国家藏名迹也,国朝耿都尉以重资购得之,近归商丘宋大冢宰,特命使者持过寒斋鉴赏,因留摩挲旬日,抚成以志帎幸。康熙辛卯秋日,耕烟散人王翚”。旁边有清末著名书画家、收藏家何维朴的题款。第二幅在笔法和画风上临习董源,但是画面元素和构图稍增加了个人创作的成分。
王翚的两幅《万木奇峰图》最珍贵之处在于画中题款清晰地叙述出明末(万历)清初(康熙)这段历史时期董源原作的流传情况和自己临摹画作的始末。
四、清黄鼎《仿董北苑万木奇峰图》。黄鼎临摹的《万木奇峰图》现存于世有两幅,均为私人所藏(2021年北京保利拍卖,成交价442.75万元)。第一幅高186.5厘米,宽75厘米,水墨纸本。画中题款:“董北苑为画中大成。余所见有三:一万木奇峰,一龙宿郊民,一秋山行旅半幅。龙宿郊民以设色掩其笔墨,且神韵已脱,仅存骐骥之骨;秋山行旅气韵固高,惜非完璧;万木奇峰为北苑第一等之星凤矣。廿年前曾于商邱宋氏借临一过,蹊径神韵恍然胸次。雍正春二月,尧文老友命余作画,因思北苑遗法,遂写此以应。净垢老人黄鼎。”画题款处,黄鼎漏书纪年,只写“雍正春二月”,推算至少为1723年以后所作。
第二幅(图5)高138厘米,宽55.8厘米,水墨纸本。画中题款:“《宣和画谱》载董北苑万木奇峰为生平第一幅。下笔雄伟,有崭绝峥嵘之势。重峦峭壁,使人观之骇心动目。此幅亦然。其用笔苍劲,墨色古淡,神完气足,非时辈所能梦见。识者当宜宝之。澹斋胡同夏识。”左侧自题:“雍正丁未三月二十日,遇大观之见山楼写于董北苑万木奇峰,倘徉道人黄鼎。”第二幅画题款“雍正丁未三月二十日”,推算作于雍正五年(1727)。黄鼎一生好游历,阅尽天下名山,两幅画笔法风格出自董源、巨然,林木葱葱,远山巍峨,画风居写实与写意之间,为黄鼎晚年画作之精品。
图5 清 黄鼎《仿董北苑万木奇峰图》
2010年中国嘉德秋拍
根据第一幅画题款所写“廿年前曾于商邱宋氏借临一过”可知,黄鼎在宋荦家中看董源《万木奇峰图》的时间应为康熙四十三年(1704)至康熙四十九年(1710)之间。吴升所著《大观录》中曾著录过董源的《万木奇峰图》,其中图上有朱彝尊的题跋:“此董北苑《万木奇峰图》,载《宣和画谱》,福清叶台山相国家藏名迹也……康熙癸未(1703)长夏,漫堂出示,子于沧浪亭为疏其崖略如此,朱竹垞识。”【(清)吴升著《大观录》卷十三,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八),第419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年10月版】
将这段题跋与黄鼎第一幅《万木奇峰图》的题款中对董源《万木奇峰图》《溪山行旅图》《龙宿郊民图》三幅画的评价一模一样。朱彝尊题跋的时间是康熙四十二年(1703),董源《万木奇峰图》此时的主人宋荦在任江苏巡抚,而朱彝尊此时也在江苏苏州居住。
笔者推测,聚会时朱彝尊看到董源《万木奇峰图》,遂在画上题跋。恰好黄鼎也在现场,亲眼看见朱彝尊题跋,所以印象深刻,20年过后,他仍能一字不落地将此题跋复题到自己的画作上。
五、清张宗苍《仿董北苑万木奇峰图》。现传世的《万木奇峰图》中,有张宗苍临摹的一幅,曾为朵云轩旧藏。此画高188厘米,宽93厘米,水墨绢本。画中题款为:“巍高苍逈野云深,路绕溪桥岸绕林。何处幽人独一壑,数间茅屋对山阴。壬子新秋摹董北苑万木奇峰图于古松山房篁邨张宗苍。”根据题款可知,此画绘于雍正十年(1732)。
张宗苍师从黄鼎,在绘制此画时,黄鼎已经过世两年。将此画与黄鼎的两幅《万木奇峰图》对比,画面构图和景物细节与黄鼎所作第一幅更像,一些细微之处,如桥下小石头、山峰和树木形状几乎一模一样。虽然张宗苍在题款中也表明“摹董北苑万木奇峰图”,但是笔者认为,此时的张宗苍并没有看见过董源原作,而是看见了黄鼎的《仿董源万木奇峰图》,据此临摹的《万木奇峰图》。
值得一提的是,张宗苍作为清乾隆朝的宫廷画家,其画风深受乾隆皇帝喜爱。乾隆二十一年(1756),乾隆帝专门为张宗苍所画的《万木奇峰图》作诗。乾隆五十四年(1789),乾隆再次为黄鼎所画的《万木奇峰图》作诗。师徒二人所绘同一题材的画作能同时得到乾隆皇帝的认可,在古代算是极大的殊荣。
六、清李世倬《万木奇峰图》。此图(图6)高172.7厘米,宽56.8厘米,水墨纸本,现藏于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此画画中元素和布局与黄鼎、张宗苍的画作高度一致。画中题款为:“万木奇峰,北苑真迹传世者,仅存两幅半,此其一也。观其峰峦郁苍,枝干劲挺,浑然天真,似非笔墨可到殆。所谓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耶。昔人目莹丘视,近如远华原望远不离坐外,此图兼得之矣,竹垞太史跋为天下第一信作证语。己未夏三日临左燕李世倬。”
图6 清 李世倬《万木奇峰图》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
根据题款可知,此画作于乾隆四年(1739),在8幅《万木奇峰图》中创作时间最晚。同时,题款中提及“竹垞太史”一人。太史,为古代负责编撰史书的专职人员,明清时期,由翰林院负责编写史书,所以对翰林亦有“太史”之称。竹垞是朱彝尊的别号,因朱彝尊曾任翰林一职,参与编撰《明史》,因此,题款中所说的应为朱彝尊。吴升在《大观录》一书著录董源的《万木奇峰图》时,也提及画上有朱彝尊的题跋,可见李世倬也亲眼看见过董源真迹,遂临摹此图。
董源《万木奇峰图》的流传和真伪考证
董源是南派山水画的开山鼻祖。由于年代久远,其流传下来的真迹寥寥无几,而传世至今的几幅作品则被历朝历代藏家视为稀世珍宝。因此,其作品的流传经历一直都是备受关注的焦点,董源的《万木奇峰图》也不例外。由于原作如今已经无法看到,所以只能从其后世临摹的画作中寻找流传信息。
关于董源《万木奇峰图》最早的流传记载,是王翚《仿董源万木奇峰图》的题款“董北苑《万木奇峰图》,载《宣和画谱》”。《宣和画谱》是北宋徽宗宣和年间(1119—1125)由官方主持编撰的宫廷所藏绘画作品的著录著作,其中记载“今御府所藏七十有八:夏山图二,江山高隐图二,设色春山图二……万木奇峰图一”。由此可以确定,董源的《万木奇峰图》在北宋宣和年间是在内府收藏。后靖康之乱,北宋被金国所灭,从此再无此画的任何信息。
王翚在画中题款说“福清叶相国家藏名迹也,国朝耿都尉以重资购得之”,这句话透露了两个信息:其一,这幅画被福清叶相国收藏。叶相国指的是明朝万历朝首辅叶向高,因祖籍福建省福清县,所以称“福清叶相国”。其二,在叶向高收藏后,又被耿督尉收藏。耿督尉指的是清初“三藩”之一耿继茂次子耿昭忠,喜收藏书画,擅于鉴藏,今流传于世的许多名画之上都钤有耿氏藏印。这个流传信息与张大千所作《仿董源万木奇峰图》题款中“耿信公旧物”的说法可相互印证。
随后,王翚在题款中又说“近归商丘大冢宰”。明清时期,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被称为大冢宰。王翚题款时间是康熙五十年(1711),此时的吏部尚书是宋荦,这个流传信息与黄鼎第一幅《万木奇峰图》题款中“廿年前曾于商邱宋氏借临一过”的说法一致。
清朝吴升著《大观录》,将《万木奇峰图》收录书中,画上朱彝尊的题跋提到“国朝耿都尉以重资购得之,旋为喻武功中丞收,今赠宋漫堂中丞”。明朝都察院副都御史职位相当于御史中丞,经常用作地方巡抚的加衔,久而久之中丞就成了巡抚的别称。喻成龙曾在康熙三十九年(1700)任过安徽巡抚,所以,这里所指应是喻成龙。可见此画在耿昭忠收藏后,又被喻成龙购得,随后送给了宋荦。
乾隆七年(1742),清初收藏家安岐将自己一生所藏书画著录成《墨缘汇观录》一书,也将董源的《万木奇峰图》著录其中,可见宋荦之后,此画又被安岐收藏。安岐去世后,其收藏的书画精品多进入乾隆内府。推测董源《万木奇峰图》也一直在内府收藏直至清末。清朝灭亡后,此画被溥仪带出宫,于1945年流入市场,后被张大千购入。现下落不明。
从宋徽宗时期将《万木奇峰图》著录进《宣和画谱》,到明末清初的叶向高、耿昭忠、宋荦等一众收藏家递藏此画,包括王翚、黄鼎等优秀画家的多次欣赏临摹,600多年来,所有人都对《万木奇峰图》为董源所作深信不疑。首次提出质疑的是《装余偶记》这本书。
《装余偶记》中在正文墨笔著录《万木奇峰图》时写的名称为《董北苑万木奇峰图》,著录为“绢本,双幅,高五尺,阔三尺。笔墨高古,气韵淋漓。耿督尉藏物”。可见作者在首次著录时,也认为这件《万木奇峰图》是董源的作品。后期在校对时,作者却在页眉处以朱笔著录“此真巨然画也”。
安歧在《墨缘汇观录》中也对此画的作者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认为“万木奇峰,双拼大幅,曾在耿都尉家,后归商丘宋氏,或以董源称之,其山溪高隐,的系南宋人笔”。等到安岐编写《墨缘汇观•续录》时,对此画的看法再次改变,认为“《董源万木奇峰图》,绢本,大褂幅,水墨山水,乃巨然笔,耿氏所藏”。安岐作为历史上著名的大藏家,其鉴定能力自然是令人信服的。因此,安岐的鉴定意见对后世影响依然很大。
几百年后,当此画被张大千收藏后,大千在临摹《万木奇峰图》的题款中也说“此万木奇峰图耿信公旧物,尝得其临本”。可见,在张大千看来,也认为此画为“临本”,并不是董源的真迹。
一幅千古名画,其作品本身固然非常珍贵,但更为珍贵的是作品中高超的技法和所蕴含的文化内涵。千百年来,《万木奇峰图》在众多大藏家手中递藏,历代优秀画家孜孜不倦地对其进行临摹,虽然原作我们今天已经无缘看到,但是这一幅幅名家仿作流传至今世,让我们有幸感受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国古代绘画技艺的独特魅力。
转自:艺术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