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年前第一次登珠峰,因将睡袋让给队友,26岁的夏伯渝失去双腿。
夏伯渝脱掉假肢,娴熟地操纵着轮椅,在屋里自由得活动。他从书房拿出台历和笔,想要标记下一位到访者前来的时间。但过去近一个月,冻伤的手仍然掌握不好,写起字来颤颤巍巍。
2018年5月14日10时41分,69岁的“无腿勇士”夏伯渝终于站在珠峰巅峰。那一刻,他流下热泪,“我终于得到了珠峰的眷顾和接纳”。
43年前,夏伯渝首次攀登珠峰,因将睡袋让给队友,26岁的大小伙子失去了双腿。
为了登顶成功,他不止一次的和死神擦肩而过,“四十多年了,太累了”。
但是他没有怨言,“因为人生还是要有些值得讲述和回味的东西”。

夏伯渝(左二)登顶后和朋友合照 图/受访者提供
“往下一看众山小”
午后,夏伯渝坐在书桌前,对着小镜子,换脸上的敷料。这次攀登珠峰,他的手和脸都冻伤了。
休养了近一个月,夏伯渝黑里透着红的脸颊上仍有大面积的结痂未褪去。脸上的冻伤在恢复,新长出的皮肤很嫩,透着紫红色,很痒,他不时地挠挠脸。
右手中指的第一个指节已经发黑得厉害,他在等着新肉慢慢长出来。
书桌上面铺着一层透明的橡胶桌垫,在下面压着一张中国登山队登珠峰的海报,他说,铺了很多年的了,都拿不下来了。书桌的对面的窗台上,是各种各样的奖牌,无一不和他登山有关。
2018年5月14日10时41分,距离1975年第一次登珠峰已经过去43年,他终于如愿以偿,站在了巅峰。
“往下一看,就是众山小,都在你的脚底下,而且都是云,云中间冒出一个一个的小山头。”
夏伯渝回想起在顶峰的感受,眼睛放着光,仿佛置身山巅,怎么看都看不够,仍旧很享受。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他还没来的及照一张单人的照片,暴风雪突然刮起来了,一下什么都看不见。夏伯渝下撤了两天,两天都遭受了暴风雪。
在下撤的过程中,他的眼睛上结了一层硬冰,他必须用指甲去抠,几秒钟的时间,刀割一般,特别刺痛,手套一取下来,冰雪一下灌进去,外面全都是冰,抖都抖不掉。

夏伯渝手指被冻伤 图/何军强
夏伯渝已经预料到,手肯定是要冻伤了。
后来,他渐渐的感觉到,自己的腿肿了,戴着假肢又肿又胀,“踩在哪儿就跟针扎似的,简直没法走”,在距离6400千米营地不远的时候,营地里的朋友给他送来了饮料,告诉他,再有十分钟就走到大本营了,“这十分钟,我走了将近三个小时”。
“终于结束了。”夏伯渝说,他最终得到了珠峰的眷顾和接纳。
他在登顶的第一时间和爱人通话,“我哭了,我就跟我老伴说,40多年了,你一直在支持我,我要加倍对你好”。
夏伯渝和爱人的结合是在他截肢后,“那时候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我觉得我应该找对象了”,当别人介绍爱人的时候,“没想到,一介绍就成了”。
最初,夏伯渝有些自卑,他是残疾人,他没有学历,那时候的爱人是大学毕业生。他觉得自己很幸运,“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很贤惠的女人”。
对于夏伯渝登珠峰,爱人永远都是一句话,不管是否成功登顶,一定要平安回来。

夏伯渝在登顶过程中需不断更换假肢,适应地面 图/何军强
“珠峰,也不过如此”
今年是夏伯渝第五次登珠峰,在1974年前,还在青海踢足球的他,珠峰不过是地理课本上的坐标,8848千米,也是一个对他毫无意义的数字。
因为身体素材好,1974年国家登山队选中了他。此前,他从来没有到过北京,他想着,完成了登山的任务之后,还是要回青海去踢球。
没想到,1975年,他第一次攀登珠峰就失去了双腿。
当他和队友攀登到8600千米时,突遇暴风雪,下撤时,一位藏族队员丢失了睡袋。
“那时候我在登山队有个外号叫火神爷,因为我不怕冷啊,我一年四季都用冷水洗澡。”夏伯渝没多想,就把睡袋让出去了。
第二天,他在脱高山靴的时候,发现脚没知觉了。26岁,他截肢了,没有了脚。
“那段时间我真的挺消沉的,一夜之间,一个国家队的运动员变成了残疾人,这个弯拐不过来。”
也就在那几天,他父亲去世了。
“好像天都塌下来似的,我都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没有脚你能干什么?”
直到夏伯渝遇到一个外国的假肢专家,告诉他,“你不但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你还可以再登山”,这句话对于他来讲,就是一针强心剂。
那时候,他眼睛所能看见,全是怜悯的眼光,耳朵所能听见,全是同情的声音,“当我听见这种声音的时候,你想我是多么的兴奋”。
他开始规划,重新登山。
尽管最初来到国家登山队的时候,夏伯渝并没有坚持要走这条路,但1975年的登山,让他爱上了这项运动,他觉得,他的体能、适应性很适合登山,他享受登山过程中的冒险、刺激和挑战。
“人们最可怕、最神秘的珠峰,对我来说,也不过如此。”
再登珠峰就成了他的梦想,在病床上他就开始了锻炼,截肢的创口经常被磨破,后来就发生了癌变。
得知患淋巴癌,夏伯渝并不怕死,但觉得遗憾。
“我就觉得我这几十年的努力要白费,我的理想不能完成了。”但他仍没有放弃登珠峰的想法。
从1996年发现癌症,直到今天,他为自己赢得了22年的时间。
有人劝过他放弃,毕竟他失去了双脚,他也曾犹豫过,是不是登珠峰的目标,有些太高了,而且,每次登珠峰都要花费30万-50万不等的一笔费用,他把自己的养老钱都搭进去了。
但所有的犹豫,都被他从内心最深处冒出来的那股叫梦想,或者说叫坚持的力量压下去了。
从2014年到2018年,他先后四次挑战珠峰,“我年纪大了,再不去就真去不了了”。

他每天习惯用老式哑铃训练,为了保护地板,他还做了保护套 图/何军强
“我不是英雄”
夏伯渝深知,自己已不在年轻,他想去攀登珠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他要比年轻人更拼。
早上四点半,几乎成为他一个生物钟,起床之后,便开始一天的力量训练,上肢、腰、腿、腹,每一处都要练到,做完力量训练,他便骑着自行车去香山。他们家距离香山将近20公里,登完山再骑车回来,到家也都要将近十一二点,每天反反复复,甚至有些机械。
夏伯渝的社交很少,最多是跟香山登山的山友聊聊天,他和老朋友除了逢年过节,几乎没有过密的接触。他也不感到孤独,早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2016年,是夏伯渝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他在距离登顶仅有90多米的时候,突遇暴风雪。“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可以登顶,任何一个登山者,在这个高度都不会放弃。”
夏伯渝想登顶的愿望,比所有人都强烈。他还是放弃了,为了他五个年轻的向导,他不能让大家跟着冒险。
下撤的决定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他曾以为那是他最后一次冲击珠峰了。下撤的路上,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每走一步,他都要摔倒。
但下撤是明智的,他后来听说有六个人在那个高度遇难,“山永远在那里,只要你还活着,你就有机会再来。”
2018年,夏伯渝又是一个人背着十几公斤的装备离开家,这一次,他终于圆梦。
“我不是英雄,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只是完成了自己想完成的一个任务。”
现在他的生活又开始逐渐回归平淡,一个人穿假肢仍然有些吃力,手还是麻麻的,吃不上劲,腿的肿还没完全消去。
如果当初没有登珠峰,夏伯渝不会失去双腿,但是他不后悔,“我选择的道路,还是适合我的,我以前的生活,还是充实有意义的,我这一生活的还比较精彩的”。
登顶回来的一个月,他很放松,但似乎又缺了点什么。
有人曾劝过他,干脆去打打牌,搓搓麻将,跳跳广场舞吧,他始终不感兴趣。
今后除了想多陪陪家人,他想再找到一个新的挑战项目,“既没有太多危险性,相对于登山来说,也是一种放松,一种休闲”。
他想让自己的人生有一些值得回味、值得讲述的事情,“我去挑战一些别人认为我不能挑战的事情,这样我才觉得生活中还有一些亮点”。
文/时间新闻记者 隋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