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切”的治污举措屡次出现,但锋利的大刀依旧难以斩断汇入洱海的污染。
洱海治污的标语遍布田间地头。图/程权
洱海西岸,临湖的一家客栈楼上传出吼叫声,店主黄新(化名)下楼开门,尴尬笑笑,“不好意思,因为暂停营业餐馆里的蔬菜都放坏了,我爱人情绪不好。”
3月31日,大理市发布洱海流域水生态保护区核心区餐饮客栈服务业专项整治通告,绝大多数洱海流域的客栈、餐馆将停业一年多。几天后,黄新从村委会领回“保护洱海、自行停业”的封条。
热闹多年的环洱海村庄随即陷入沉寂,一部分海景客栈的老板感到失望与焦虑,选择离开大理。
此时,另一群因为洱海治污而遭遇“一刀切”的人们则依然在等待。
“成千上万的水鸟都生活在洱海,偏偏就说我们这100多只鱼鹰污染了洱海。”鱼鹰养殖户们至今认为,驯化鱼鹰这一在洱海边延续百余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不应该因为治理洱海被一刀切掉。他们一直希望鱼鹰能重回洱海。
北京时间“暴风眼”(微信号:btime007)调查发现,“一刀切”的治污举措屡次出现,但锋利的大刀依旧难以斩断汇入洱海的污染。如今,洱海治污迫在眉睫,如何找到一个长效的治污办法,同时为当地居民以及投资客找到新的出路成为摆在当地政府面前的难题。
很多客栈都已贴上停业的封条。图/程权
客栈被停业
一纸通告非常突然。
3月31日,云南省大理市发布《关于开展洱海流域水生态保护区核心区餐饮客栈服务业专项整治的通告》,要求位于洱海流域水生态保护区核心区的所有餐饮、客栈经营户,在4月10日之前一律自行暂停营业,接受核查。
对于证照齐全的商家,待处理后的污水达到一级A标,并外运到指定的污水处理厂,实现零排放,经环保部门审查同意后可继续经营。
对于房屋建设手续合法但证照不齐全的餐饮、客栈经营户,待大理市环湖截污工程投入使用后需重新复核,符合条件的,在办齐所有法定必备证照后方可继续营业。
据双廊客栈协会负责人介绍,大理约70%的客栈手续均不齐全,绝大部分客栈、餐馆都要面临停业一年多的局面。
4月中旬据媒体报道,大理市关停了洱海及入洱河道周边的近2000家餐馆、客栈。以往游人如织的双廊、龙龛、才村等沿岸村庄,游客锐减。在双廊、龙龛等环湖路上,“全民参与实施‘七大行动’”等治污口号随处可见,不少环湖道路已经被挖开埋设环湖截污管道。
“双廊约有近600家客栈、餐馆暂停营业,很多外地客商已离开大理。现在双廊的人流,似乎回到了10年前还没进行旅游开发的水平。”上述负责人称。
与大多数人不同,黄新和妻子并没有选择回老家。因为他们把全部家产都投入到这个客栈,每月七千多元的贷款压力让他们无力再进行其他投资。
黄新和妻子是逃离北京一族,2016年下半年,两人把在北京打拼9年攒下的100余万存款,及老家的房屋70余万的抵押款全部投入客栈,一次性付清了8年的租金和装修款。
“我们不是想着要赚多少钱,而是喜欢慢生活,守着客栈渡过下半生。”黄新的爱人说。看着良好的经营势头,黄新本打算等客栈走上正轨后,把父母从老家接到大理来过冬天。
现在,一纸通告打破“黄新们”的期望。
面对“史上最严治污令”,众多客栈负责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指责当地政府对洱海污染治理缺乏科学合理的规划,待污染问题迫在眉睫时,又拿客栈、餐馆开刀,搞“一刀切”式的治污举措。
杨应珠在鱼鹰驯养基地介绍鱼鹰文化。图/程权
消失的鱼鹰
然而,客栈和餐馆并不是洱海治污历程中唯一遭到“一刀切”的对象。
“成千上万的水鸟都生活在洱海,偏偏就说几百只鱼鹰污染了洱海。”4月14日,洱海西岸的喜州镇沙村岸边,村民杨应珠和杨月祥老哥俩正忙着将鱼肉剁成肉末,给笼子里的鱼鹰喂食。
鱼鹰,已在洱海中繁衍了数千年,大理祥云出土的铜棺图案以及大理国时期的文献都有洱海鱼鹰的记录。2009年,鱼鹰捕鱼技艺还被列入了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1996年,我们沙村还有72户人家养殖着1500多只鱼鹰。但随着洱海封湖禁渔时间增长到七八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很多人就把鱼鹰卖掉了。”杨应珠说。到2005年,沙村的鱼鹰仅有180余只。
“它们很通人性,只差会说话了。”杨月祥这样评价和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鱼鹰。他告诉北京时间“暴风眼”(微信号:btime007),作为世代养殖鱼鹰的人家,自己舍不得放弃自己的鱼鹰。
2000年后,正是大理发展旅游业的黄金时期,作为承载洱海传统文化的鱼鹰也受到游客的喜爱。杨应珠欣喜地发现,自己还能留住这些宝贝鱼鹰。
2008年,沙村养殖鱼鹰的6家人一起以122只鱼鹰为家底,成立了大理洱海(沙村)鱼鹰驯化基地,这里不仅成为了洱海鱼鹰唯一的非遗文化传承点,同时也是展示洱海鱼鹰捕鱼技能的窗口。
每天都要接纳近千名游客,有大小60多条船以及近200名工作人员为游客服务。从2011年起基地开始分红,养殖鱼鹰的家庭每年能分到10到20万元。
2009年,当洱海鱼鹰捕鱼戴上了省级非遗的头衔时,大理市政府印发的《关于规范洱海鱼鹰养殖的通告》中,将鱼鹰认定为违法捕捞工具,禁止进入洱海。
只有沙村的122只鱼鹰,通过大理州、市两级注册登记许可的,作为 “非遗文化”而存在,但沙村鱼鹰表演项目始终未能通过环保部门的审批。
直到2015年7月10日,大理以鱼鹰污染洱海为由,全面禁止鱼鹰在洱海捕鱼、表演。
“最后都是一刀切,连我们这个合法的传承、驯养基地也只能关门了。”杨应珠和杨月祥感到很失望。
村民饲养的大部分鱼鹰被转卖或迁往外地养殖,只有少数鱼鹰被留在岸边当做宠物饲养。至今,杨月祥、杨应珠老哥俩仅剩的二十余只鱼鹰,也已经快有两年没下水了。
亟待救治的洱海
“一刀切”式治污“切”伤了商家、渔民,另一头连着的却是亟待救治的的洱海。
4月11日,北京时间“暴风眼”(微信号:btime007)看到,在双廊以北3公里左右的洱海水面,漂浮着绵延上百米的水葫芦。一些死亡的水葫芦因未及时打捞,泡在水里腐败变质。
公开资料,80年代以前洱海水质良好,不仅可以淘米洗菜,也能直接饮用。90年代后,洱海水质明显变差,透明度下降,夏秋湖湾蓝藻聚集频繁,水质已处于富营养化初期。
当时洱海上盛行网箱养鱼,船只基本都是装配柴油发动机的机动船。那时,杨应珠除了用鱼鹰捕鱼外,他在洱海上用4个网箱养草鱼,每个网箱里的鱼一年能卖几千元。
为了养鱼,很多人开着机动船把洱海里的水草打捞至网箱中喂草鱼。“那几年湖底很多地方都只剩泥巴,洱海水质变差了。”杨月祥说。
此后,渔民们迎来了洱海治污的“双取消”措施。据大理科普教育中心资料显示,1996年洱海大面积爆发蓝藻后,洱海全面消网箱养鱼,取消机动渔船2574艘、取消机动捕捞设施1308套,并开始施行“流域禁磷”。
到了2001年,大理市通过对退塘还湖、退田还林、退房还湿地措施,共退出了12335亩的滩地。后来成为沙村鱼鹰驯化基地的百余亩水域,原来是沙村渔民的鱼塘,并不与洱海联通。但在退塘还湖工作中,鱼塘与洱海隔绝的堤坝被挖开,最终成为洱海的一部分。
但洱海污染的问题仍在延续。
截至2015年,洱海水质已有10年始终保持为三类水。
2015年9月央视公布的监测数据显示,洱海的污染畜牧粪便占40%,农业污染占20%,生活垃圾占25%,5%是其他。大理州洱海流域保护局官员曾表示,2015年的洱海正处于从中营养化向富营养化转型的关键期,洱海保护治理工作正处在重要的“拐点”上。
出于保护洱海生态环境的需要,当年7月10日,鱼鹰被禁止进入洱海湖区。此外,曾经对洱海危害最大的近10万头奶牛所产生的粪便,也通过生产有机肥而得到了解决。
据光明日报报道,在取缔洱海鱼鹰的2015年,大理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打响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洱海保卫战”!
但好景不长,2017年初,以往到了夏秋两季才会出现的蓝藻连片集中爆发了。上海交通大学研究员王欣泽在接受云南电视台采访时介绍:此时洱海水质处于从中营养化到富营养化的拐点上,此时治理可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有官员提出,洱海已经到了必须开启“抢救模式”的时刻。1月19日,大理州打响洱海抢救“七大行动”攻坚战,内容包括流域“两违”整治、村镇“两污”整治、面源污染减量、节水治水生态修复、截污治污工程提速、流域执法监管。
3月15日,“七大行动”指挥部成立,大理州州委书记陈坚当时提出,“洱海保护治理到了最危急关头”。因此,就有了后来的停业通知。
这些鱼鹰已两年未下水。图/程权
“一刀切”后出现新污染
“取消网箱养鱼,取消鱼鹰,洱海的水质变好了吗?”
尽管洱海在过去二十余年中,采取取消网箱养鱼,取消机动船等严厉举措,在一定时期内治污颇有成效。但村民为了生存,城市为了发展又带来新的问题。
随着取消网箱养鱼、取消机动船、以及封湖禁渔期的时间延长,昔日的渔民只能上岸谋生。
沙村等有着蓄养鱼鹰传统的村庄,不少渔民转而靠鱼鹰表演谋生。
就在驯化基地实现分红的当年,让杨应珠等村民无法控制的问题也开始凸显。见到鱼鹰表演有利可图,此前放弃养殖鱼鹰的其他村庄也相继购买鱼鹰在洱海上进行表演。
虽然这增加了部分村民的经济收入,但大批游客到来后的吃、住、娱乐以及产生的垃圾、污水,无疑加大了村庄的生态压力。
尽管沙村的鱼鹰驯化基地在每艘船上配备了两个垃圾桶,并雇佣专人打捞水面垃圾,但他们无法要求其他村子的鱼鹰表演也向沙村一样注重保洁。同行间的无序竞争、缺乏规划、建设滞后的排污设施,更使得本已脆弱的洱海生态雪上加霜。
双廊的村民被迫“上岸”后,也做出了新的选择。双廊背靠山坡,耕地十分有限,但由于地处洱海东岸,昔日的渔民凭借地理位置的优势开起了民宿。
2013年6月,双廊登记在册的客栈餐馆为207家,但到了2016年,不包括餐饮店铺,在双廊仅客栈就有380多家。至此,整个双廊的村民几乎都从事与客栈相关的行业。环洱海村庄的村民,不少人也从事与客栈、餐馆相关的工作。
但随着客栈、餐馆的快速增长,整个行业的排污问题也开始凸显。以至于到了今年,这两个行业成为首先被整治的对象。
如今的“一刀切”政策,让这群人又失去了生计,还得继续寻找出路。
“尽管有客栈老板认为,洱海主要的污染源并不是客栈和餐馆,因为两者在污染源中的所占比例并不算高。但来大理、洱海边的游客要吃、要住、要玩,付出的代价就是苍山的溪水被截流、田里的化肥用得更多,产生的垃圾污水也就更多,这确实加剧了洱海的污染。”但白族作家施怀基认为,每一个靠洱海为生的人,对于洱海的污染都有原罪。
被质疑的举措
此外,政府的一些与治污政策相悖的举措也引起了质疑。
就在退塘还湖取得成效之后,与洱海相连,被称为大理名片的情人湖,却遭到填埋。
2005年大理市宣称,为申报省级园林城市要扩建洱海公园,然而没过多久,当地村民就发现,情人湖正被大型机械填埋。
到了2009年,一片被称为“洱海天域”的别墅群在情人湖上建盖起来。最终查实,“洱海天域”项目从开始时就存在严重的官商勾结、行贿受贿等问题。尽管相关违法人员被查处,但洱海最终却失去了情人湖。
北京时间“暴风眼”(微信号:btime007)梳理大理经济发展与环保政策时发现,在取消了“网箱养鱼”、“机动船”,实行退田还湖、退塘还湖,搬迁关闭一批工业企业等众多环保举措的同时,又一度开发海东新区。
海东新区从2003年提出建设口号,2011年提速建设,宣称要建成大理的“浦东新区”。对此,在2009年时,就有专家呼吁,“对洱海东岸的地质条件、生态因素、人类影响至于湖泊的影响和效应认识不足,要在处于环境敏感区和生态脆弱区的洱海东岸建设和开发,必须做战略规划环评,解决环境容量和生态承载力的问题”。
但海东新区依旧照常建设。直到大理在启动洱海保护抢救模式“七大行动”时,才开始控制海东开发建设规模。海东规划面积从140平方公里调减到53.89平方公里,到2025年的人口规模从25万人调减到15万人。
“洱海流域环境人口承载容量极限为50万人,但目前已有86万人,并且每年还有上千万的游客到来。可当初为什么要开发海东新区呢?”施怀基认为,对于洱海的保护,存在很多利益困局。在想保护又想发展的徘徊当中,导致很多方面都失控。
云南大学生态学与环境学院院长、云南省生态文明建设智库负责人段昌群表示:洱海不像太湖、巢湖这类直接通江达海的湖泊,每年通过汛期或夏季大量洪水进入后,可在较短时间内快速更新水体。
尽管进入洱海的河道相对较多,但水量不大,而洱海的出水口只有一个。这使得洱海全湖更新周期长,污染物和营养盐就不断沉积和浓缩,因此治理难度比我国长江下游地区的湖泊难度大很多。
杨月祥拿起两只刚孵化的小鱼鹰,细心的察看生长情况。图/程权
专家:抢救之后还需有出路
“从长远来说,大理旅游要发展也需要特色化、个性化的旅游服务。合理取舍、科学布局,把水环境的保护和旅游产业发展、民族文化传承很好地结合起来。”长期研究水环境治理问题的专家段昌群建议,建议遵循“借湖观景、离湖建设,绿色发展、全域统筹”来赢得未来的主动。
他对北京时间“暴风眼”解释,从我国国情出发,只要有发展,难免有污染。洱海治理的问题与经济发展、社会运行的体制机制有很大关系。
洱海流域是滇西经济社会发展的中心,是人口、产业发展的集中布局区。大量人口和新产业布局不当,在发展过程中产生的环境污染,陆地上不能有效化解,最后都会转移到了湖泊里。
中国的水环境治理并不能像有的发达国家那样,进行抢救性治理时可对湖岸周边的村庄房屋、工厂进行大规模搬迁或彻底赎买,快速停止对水环境造成的污染。
在对鱼鹰、客栈、餐馆一刀切的问题上,段昌群认为,“客栈一度处于失控状态,明显是政府有关部门的失职。还有围湖造城、围湖布局,很明显是一种非理性的选择。围湖造城、围湖布局,很明显是一种非理性的选择。”
对于洱海鱼鹰,最重要的手段是控制数量,而不是一刀切。
“在一定时期内暂停,是无奈的。洱海进行抢救模式,就好比出现了一个危重病人,医护人员只能放下手头的工作先进行抢救。但抢救之后日子还得过,总归要找出一条路子。”段昌群告诉北京时间“暴风眼”。
当眼前所需要的与未来若干年所需要的经常会出现冲突和矛盾,段昌群表示,“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制定全面、综合、基于全流域生态环境承载力的洱海保护规划和区域经济社会发展规划。并且把环境保护规划作为上位规划,约束和引导经济社会发展规划。真正实现多规合一、换届不换思路、换人不换对策,持之以恒地守住水环境保护的底线,才不至于出现顾此失彼,经常陷于抢救性保护的状态中。”
如何找到一个长效的治污办法,同时为当地居民以及投资客找到新的出路成为摆在当地政府面前的难题。如今,洱海治污迫在眉睫,也到了考验当地政府智慧的时刻。
5月,一些被停业的商户仍在等待;杨应珠老哥俩则细心地照顾着新孵出的小鱼鹰,他们始终希望政府能允许他们的小鱼鹰重回洱海,延续传统文化。
文/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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